《雷雨》和《钦差大臣》的差距,也是中国和世界舞台的差距
看《钦差大臣》之前实在没抱什么太大的兴趣和希望,俄罗斯的戏、果戈里的戏,还是一个有179年历史的戏。怎么看都感觉是一个蒙了厚厚历史积灰的作品,虽然演出的亚历山德琳娜大剧院是俄罗斯的“北京人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号称严肃正剧的《雷雨》还不是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估计很多观众的想法和我差不多,因此,这版被称为最原汁原味版本的《钦差大臣》完全得不到市场的热烈呼应,票房并不尽如人意。
但看完戏有点懵,这真的是俄罗斯的戏剧吗?仔细一想,确实啊,原汁原味的俄罗斯戏剧,那么有俄罗斯风味钦差大臣是戏剧吗,但又那么不是想象中的俄罗斯风味。谢幕时候,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如雷般爆发,想来一样被意外惊到的观众也不在少数,上海大剧院又一次接近沸腾。即使需要花九牛二虎的力气兼顾字幕和台上表演,观众们还是能以一种极其愉快的心情看完这出讽刺喜剧。俄罗斯的艺术家们,用作品征服了并不了解他们的上海观众。
这几乎是这么多年上海第一次引进一部俄罗斯的原版话剧,也是上海难得有一部来自欧洲的国家剧院水准的戏剧作品,《钦差大臣》刷新了上海引进剧目的历史,也刷新了国人对于俄罗斯戏剧的概念。原来,俄罗斯人,依旧在那片地广人稀的高寒土地上,骄傲地保持着他们艺术和戏剧大国的地位。他们的经典作品,可以这么传统的同时,又这么当代。看戏时,舞台上有一半头发花白的老演员,据说最年长的已经80岁,当他们颤颤巍巍在舞台上和满台演员一起快节奏奔跑的时候,似乎是一种缩影,你能感受到这个国家戏剧的历史厚度,但也能感受到,这个国家的戏剧人,那颗始终没有停止前进而跳动的心。
《钦差大臣》的引进,算是一次破冰的尝试。虽然在市场而言并不成功,但有着很深远的意义,带给中国戏剧人很多启示和课题。比如曾经停留在书本教材的梅耶荷德第一次通过一部生动的作品走向中国观众;比如它让观众明白,俄罗斯戏剧远不是印象中单一沉闷抑或纯粹现实主义的面貌,对陌生的俄罗斯当代戏剧顿生了各种期待。
最重要的是,《钦差大臣》给中国戏剧人上了一堂课,课名很俗气,叫“怎样在传承中发展”。亚历山德琳娜的副院长切普洛夫的话听着耳熟烦人:我们剧院最大的特点就是传统与创新的结合,在传统的基础上融入一些现代的因素,赋予她新的生命。但人家不是光说陈词滥调,而是用活生生的案例告诉我们,如何用心经营一个百年老字号,并且依然保持时代生命。
俄罗斯戏剧=过时陈旧?
其实,俄罗斯戏剧一直以来都是中国戏剧的老师,但那貌似已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但凡了解点中国话剧史,都知道中国的现实主义话剧,几乎都是以苏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创造的演剧体系为基础奠定的。无论是北京人艺,还是从上戏毕业如焦晃这样的话剧表演艺术家,当年都深受俄罗斯戏剧的影响。而这次来华的亚历山德琳娜大剧院,早在北京人艺建院之初,就曾经派艺术家来中国进行指导。
虽然渊源深厚,在基因上一脉相承,但中国人其实并不非常了解俄罗斯戏剧,尤其是当代的俄罗斯戏剧。拜俄罗斯人为师的历史,不知道在哪一年就中断了。除了斯坦尼、契诃夫以及莫斯科剧院这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钦差大臣是戏剧吗,俄罗斯戏剧对于今天的中国观众,哪怕是戏剧从业者而言,都隐隐有着一种上个世纪艺术的“隐喻”,有一种潜意识的抵抗。对于今天不断希望突破斯坦尼的束缚,渴望从所谓肢体戏剧、视觉戏剧等各种当代戏剧流派里找寻当代感并国际接轨的中国戏剧人,俄罗斯戏剧已经变成了父辈留给他们的遗产钦差大臣是戏剧吗,有点沉重,有点陈旧。
观众同样如此。曾经以扎实的现实主义表演征服了上一个世纪观众的传统话剧,在今天的舞台上显得并不受欢迎,很多年轻人拒绝接受那种“又吼又叫不好好说话”的“话剧腔”表演。他们宁愿去看不需要多少技巧支撑的轻松表演,都市剧、职场剧、爆笑喜剧,还有悬疑话剧。在新的话剧观众看来,至少,这不假。从某个角度讲,北京人艺的《雷雨》事件,多少就是这样现状的最好案例。
事实上大部分观众并不能分清演剧体系中的各种流派。斯坦尼给今天的中国观众造成了如今的印象,该不只是真的因为它的演剧体系过时了。和焦晃同辈的表演艺术家娄际成就曾经很郁闷地表示,当年他们是最反对话剧腔表演的。而现在很多人把对话剧表演的处理理解成话剧腔,完全是因为演员训练不够,无法掌握足够的技巧,使之回到生活。这也对应了濮存昕对《雷雨》笑场的回应:其实是我们没有演好。
《钦差大臣》也许曾是个先锋剧
但不管斯坦尼的表演体系究竟是否过时,在俄罗斯,他本身就曾经遭受了自己的挑战。梅耶荷德的《钦差大臣》或许就扮演过这样挑战者的角色。
作为斯坦尼的学生,梅耶荷德是中国人颇为熟悉的一个名字,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曾经赞美过我们的京剧大师梅兰芳,留下了那句著名的评语,“看了梅兰芳的表演,所有演员的手都可以砍了”。但其实梅耶荷德本人是俄罗斯戏剧史上极其传奇并富叛逆精神的导演,被认为是普罗米休斯一样的艺术殉道者,他提出了与写实主义戏剧分庭抗礼的戏剧假定性理论。他的戏剧革新理论,还表现在戏剧的各种开放性,借鉴电影的艺术表现手段,纳入音乐等各种形式。但在中国,几乎没有人看过他的作品,深入研究者也不多。
梅耶荷德在1926年导演的《钦差大臣》版本,被认为是这位导演的巅峰之作。《钦差大臣》如今依然具有的革新气息,可能是在那个时代就奠定的基因,在亚历山德琳娜大剧院259年的建院史上,这部殿堂级的保留剧目从1836年诞生至今已经排演了10版,第一版是果戈里亲自参与。而梅耶荷德曾说,这个戏每10年就可以排演一次。
我们如今在上海看到的这个版本,是2002年由剧院的现任艺术总监瓦列里·福金导演的。福金是当代欧洲戏剧的领军人物,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梅耶荷德戏剧文化中心艺术总监,应该是梅耶荷德的演剧思想最有力的研究和继承者。而福金本人曾经排演过三个版本的《钦差大臣》,这一版是在果戈里和梅耶荷德两个经典版本基础之上的再创作。
于是我们在这个版本的《钦差大臣》里看到了至少三个时代俄罗斯戏剧的创作成果,以及传统和当代极其惊人和谐的统一。仅以舞美而言,第一幕用的是果戈里当年亲自手绘的布景,而第二幕则是梅耶荷德设计的小旅馆,两个时代的舞美设计,神奇地在一个空间出现并穿插,不仅极为统一,而且有着一种富有当代感的简洁处理。第三幕的舞美更是让人惊叹,一个圣彼得堡的恢弘大房子,就在演员们的台词里生长出来,然后又在满台角色梦幻泡影破裂时升空而去。
据介绍,位于圣彼得堡的亚历山德琳娜大剧院剧场本身是联合国历史文化遗产,在俄罗斯演出时,剧场和布景构成了完整的舞美,场灯亮起,观众会有如身临其境的感受。如此富有假定性的舞台想象,让人感受到一个家底深厚的剧院,既有对传统的无限敬畏,也有对创新的勇敢探索。
导演和表演同样如此,虽然这个剧刻意漫画式的人物塑造和夸张表演并不是人人喜欢,很多笑点也偶然让人有低俗闹剧的感觉,但总体而言,作品的整体基调依然是精致的艺术品。在每个细节上,创作者已经达到了锱铢必较的精细程度,这也有赖于179年的剧目传承和不断调整。
演员们在舞台上始终散发着一种对于舞台和经典的敬畏感。这出保留剧目集中了剧院几代演员,但可以看到,无论哪个年龄层次的演员,都保留着相对统一的高水准。每个角色无论大小,都栩栩如生,群戏更是惟妙惟肖,这取决于各种精细的表演设计,以及没有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拖后腿。和我们当下的中国戏剧比起来,其演员训练整体水平之高,差距是明显的。
在这部作品里,很多小的群戏角色基本没有语言,都靠形体塑造,包括哑场、静默的设计,这应该也承袭自梅耶荷德提出的戏剧理论“有机造型术”,一种演员形体训练的课程,这和中国传统戏曲的身段和当代西方的形体剧场,都有很大程度的相似。
梅耶荷德生前始终热情赞美包括梅兰芳在内东方戏剧,并认为未来戏剧将建筑在东西方戏剧的交融与互补基础之上。而在这版《钦差大臣》里,其实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方戏剧的借鉴和共通之处,一种写实和写意之间的自由穿插。包括那个美妙无比的歌队,七八个演员坐在远离舞台的2楼包厢,用多声部的合唱和哼唱加入演出,甚至发出汪汪汪和嗡嗡嗡的伴奏。据说这也是梅耶荷德留下的舞台设计,用音乐来表达语言无法表达的内容。谢幕的时候,看见激动的指挥家曹鹏独自面向包厢,向所有伴唱演员热烈鼓掌,表达激赏之情。
整个剧可谓返朴归真,表演之外并没有太多花哨的东西,灯光也是极简,一切都回归到了戏剧最本质。但演出并不沉闷,因为各种值得玩味的舞台语汇贯穿始终,几乎没有一分钟是“空白”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交织出一幅生动有趣而意蕴丰富的人间画面,呈现了一部保留着传统意味但又富有当代意趣的作品。
事实上,经典剧目的再创作,也是我们国内戏剧一直面临的课题,而《钦差大臣》让我们看到,除了尊重敬畏传统、不固步自封,不盲目激进,戏剧最后还是一门技术活,要视野足够开阔、心态足够当代,还要技术活足够好,才能真正做一部当代观众爱看的经典剧目。不要抱怨观众抛弃了传统,而是要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把传统继承好了,是不是真的让传统融于当下。
当然,最后,《钦差大臣》也确实拷问了当下中国戏剧的视野,无论是戏剧人还是观众,对当代世界戏剧还是缺乏足够多的了解。从当年单纯只向苏联学习戏剧,到如今和俄罗斯戏剧保持着奇怪的距离,这背后该是中国话剧先天不足后天乏力,至今还没有融入世界格局的悲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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